2025年12月，海爾、美的、小米、海信等19家空調企業聯合簽署《空調鋁強化應用研究工作組自律公約》（以下簡稱“自律公約”），高調推進“鋁代銅”技術。但耐人尋味的是，格力電器成為唯一缺席的頭部品牌。

幾天后，董明珠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：“‘鋁代銅’能不能代？可以代，因為鋁的技術我們也研究了這么多年，但是我們現在不用‘鋁代銅’的原因是，它目前還沒有達到銅的同等技術條件和保障。”

“鋁代銅”并非新鮮話題，過去十年間，每一輪銅價大幅波動都會讓這場爭論升溫。但這19家空調企業簽署《自律公約》，卻顯得非同尋常，背后是多重因素交織的必然結果。

這場空調行業的“銅鋁之爭”，絕非簡單的材料選擇分歧，而是中國空調企業在成本壓力與技術尊嚴、短期利益與長期價值之間的真實考量。

“鋁代銅”為何成行業集體共識

2025年，全球銅價迎來歷史性上漲。倫敦金屬交易所（LME）銅價多次觸及歷史高位，一度突破每噸11461美元；滬銅期貨主力合約更是站上9.2萬元/噸關口，年內累計漲幅超過30%。這輪漲價并非短期波動，而是供需失衡、新興需求爆發與金融資本炒作的共同作用。

供應端，全球多個核心銅礦因自然災害、安全事故接連減產，印尼格拉斯伯格銅礦的泥石流、智利埃爾特尼恩特銅礦的安全事件，加劇了市場供應擔憂。長期來看，全球銅礦投資不足、礦石品位下降的問題日益凸顯，供應增速遠低于冶煉產能擴張速度，導致銅精礦加工費跌至負值，冶煉廠面臨減產壓力。

需求端，新能源汽車、光伏風電、AI數據中心等新興產業的爆發式增長，形成了巨大的用銅缺口。一輛純電動汽車的用銅量是傳統燃油車的3-4倍，一座大型數據中心的電纜鋪設需消耗數千噸銅，這些新興需求對沖了傳統行業的疲軟，推動銅價進入長期高價區間。

對空調行業而言，銅是核心原材料，占空調總成本的20%-30%。單臺空調用銅量約6-7公斤，按當前9.2萬元/噸的銅價計算，僅銅材料成本就高達600元左右。而鋁價僅為2.2萬元/噸，同等重量下，鋁材成本僅140元，單臺空調可節省成本460元，降幅達77%。在空調行業利潤持續承壓的背景下，“鋁代銅”成為企業降本增效的“救命稻草”。

中國是全球最大的空調生產與消費國，卻面臨嚴重的銅資源依賴困境。我國中國銅資源自給率不足30%，2024年中國空調行業消耗的銅量約為256萬噸。這一數據占國內家電行業銅消費總量的約77%，而家電行業整體銅消費約占全國銅消費總量的22.2%。空調行業用銅量的高增長，進一步加劇了對外依存度的壓力，供應鏈安全備受挑戰。

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，中國電解鋁產量占全球60%，是全球最大電解鋁生產國，原材料供應完全自主可控。這種資源稟賦差異，讓“以鋁節銅”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。

2025年3月，工業和信息化部等十部門聯合印發《鋁產業高質量發展實施方案（2025—2027年）》，明確將“以鋁節銅”列為擴大鋁消費的重點方向，推動鋁在電力、家電等領域的規模化應用。

政策紅利之下，行業標準也在加速跟進。2025年12月，中國制冷學會發布《房間空調器用鋁管翅式熱交換器生產線建設規范》團體標準，鋁制換熱器原材料技術要求等多項標準也在編制中。國家標準《房間空氣調節器用熱交換器》的修訂工作已啟動，格力、美的、海爾等主流廠商均參與其中，新一輪標準討論會預計2026年1月舉行。

政策與標準的雙重推動，讓“鋁代銅”從企業自發行為升級為“響應號召”的行業趨勢。

支持者認為，“鋁代銅”并非簡單的材料替換，而是技術進步的必然結果。通過結構優化、工藝改進和材料改性，鋁的性能短板正在被彌補。例如，頭部企業通過換熱結構革新，有效緩解了鋁導熱效率不足的問題；采用耐蝕基材設計、表面噴鋅處理和涂層技術，提升了鋁的抗腐蝕能力。

日本大金空調的案例被頻繁引用，其2024年空調產品中鋁替代銅比例已超50%，驗證了技術可行性。在冰箱領域，鋁材在制冷系統中的占比已接近90%，而汽車空調的全鋁換熱器也已成熟應用。這些跨行業案例，讓空調企業看到了技術落地的可能性。

環保屬性則成為“鋁代銅”的另一張王牌。數據顯示，全鋁換熱器可減少50%以上的直接碳排放，且回收率高達90%以上，契合“雙碳”戰略。

多重因素疊加下，“鋁代銅”《自律公約》應運而生。對參與者來說，“鋁代銅”既是應對成本壓力的現實選擇，也是響應國家戰略的積極行動，更是搶占技術話語權的行業布局。然而令人意外的是，格力缺席此次《自律公約》的簽署。

格力暫不采用“鋁代銅”的真實考量

空調作為耐用消費品，核心部件的材質直接決定其使用壽命與使用體驗。銅之所以能成為空調熱交換器的“黃金材料”，源于其不可替代的物理特性，而這些特性正是鋁難以企及的。

從導熱效率來看，銅的導熱系數約為401 W/m·K，而鋁僅為237 W/m·K，不足銅的一半。這意味著，在相同工況下，鋁制換熱器需要通過增加換熱面積、優化結構設計等方式彌補效率差距，不僅增加了生產工藝復雜度，也可能降低系統穩定性。

更關鍵的是耐腐蝕性與長期可靠性。空調外機長期暴露在戶外，面臨高溫高濕、沿海地區鹽霧侵蝕等復雜環境。銅的化學性質穩定，年腐蝕速率僅0.001毫米，而鋁化學性質活潑，易氧化生成疏松的氧化層，長期使用易出現管路穿孔、漏氟等問題。中消協2025年的報告顯示，鋁管空調的平均壽命約為8-10年，而銅管空調的使用壽命可達15-20年，部分格力空調甚至能正常運行20年以上。

焊接工藝的差異同樣不容忽視。鋁的熔點僅為660℃，遠低于銅的1083℃，且焊接時易產生氣孔、裂紋等缺陷，這對企業的制造能力提出極高要求。早期鋁管空調的故障案例中，因焊接質量問題導致的漏氟占比超過40%。盡管頭部企業宣稱已解決這一問題，但缺乏大規模長期使用驗證，風險仍不可忽視。

格力實驗室的測試數據更能說明問題：同規格1.5HP掛機，鋁管換熱器在3000小時加速鹽霧測試后冷量衰減6.8%，而銅管僅衰減1.2%；鋁管的爆破壓力為4.5MPa，遠低于銅管的8.0MPa。

董明珠稱暫不采用“鋁代銅”，是基于技術本質、產品屬性與企業價值觀的理性選擇。“空調是要陪伴消費者十年以上的產品，不能拿用戶的信任當試驗品。”董明珠坦言。

格力推行的全系家用空調“十年免費包修”政策，正是建立在銅管長期穩定性的基礎上。董明珠說：“我們敢承諾十年免費包修，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材料和工藝有100%的把握。如果改用鋁管，這個承諾就成了空話。”

事實上，空調的使用成本遠不止購買價，還包括電費、維修費、更換成本等全生命周期支出。

有消費者測算，一臺鋁管空調雖購買時便宜400元，但如果因腐蝕漏氟，單次維修費用就達600元以上，且制冷效率衰減會導致電費每年增加數百元。更重要的是，空調故障多發生在夏季高溫等使用高峰期，維修不及時會嚴重影響生活體驗。

在董明珠看來，企業的成本壓力不能轉嫁給消費者，技術創新的前提是保障用戶利益。“我們不能背離消費者的信譽，消費者關乎企業的生命，你質量不好傷害消費者，也是在傷害自己的品牌，信譽度也就沒有了。”

董明珠的表態，并非對鋁代銅技術的全盤否定。相反，格力早已布局相關研究：“我們并沒有說不研究，我們一定研究，直到鋁能夠完全替代銅，我一定上鋁。”2025年，格力甚至參與了《房間空氣調節器用熱交換器》國家標準的修訂，推動行業設立更高的技術門檻。

董明珠對“鋁代銅”態度的嚴謹性，在格力的發展歷程中一脈相承。當年董明珠力排眾議，投入巨資研發中國自主的數控機床，即便被質疑“不務正業”，仍堅持“核心技術不能依賴別人”。無論是暫不采用“鋁代銅”，還是斥巨資研發數控機床，本質上都是為了堅守產品品質。

“鋁代銅”的三個前提

空調行業的“銅鋁之爭”，表面是材料選擇的分歧，其實反映的是企業的戰略選擇：在成本壓力與技術創新之間如何平衡？在規模擴張與品質堅守之間如何抉擇？

中國空調行業早已告別高速增長時代。2025年空調內銷市場增速明顯放緩，增速低于3%，存量競爭進一步加劇。在房地產市場低迷、消費需求疲軟的背景下，價格戰成為企業搶占市場份額的主要手段，空調均價下探至2000元區間。

價格下行與成本上漲形成尖銳矛盾。除了銅價飆升，塑料、鋼材等原材料價格也波動上行，疊加人工、物流成本增加，空調企業的利潤空間被持續擠壓。

在這種背景下，“鋁代銅”成為企業緩解成本壓力的最優解。單臺空調460元的成本降幅，足以讓企業在價格戰中占據優勢，同時維持一定的利潤水平。但部分企業采取“降本優先”的策略，是增長乏力后的被動選擇，而非主動的技術升級。當企業把更多精力放在控制成本上，用于核心技術研發的資源自然會被分流，長期來看不利于行業的可持續發展。

“鋁代銅”被部分企業包裝成“技術革新”，但真正的技術創新，應該是通過工藝改進、結構優化、材料研發等方式，提升產品的性能、能效與可靠性，而不是在核心材料上“偷工減料”。

董明珠曾指出：“真正的創新應該用在提升性能、降低能耗上，而不是在用戶看不見的地方做手腳。”2024年，格力研發投入達69.04億元，其中相當一部分比例用于材料工藝創新，如新型銅合金、超導涂層等，通過技術升級讓銅管的性能更優、成本更可控。

更值得警惕的是，某些企業為了追求短期利益，將未成熟的技術倉促推向市場。這種“偽創新”不僅損害了消費者利益，也擾亂了市場秩序，讓行業陷入“劣幣驅逐良幣”的風險。

日本大金空調的“鋁代銅”實踐值得借鑒。其之所以能實現規模化的鋁代銅應用，是建立在長期技術積累的基礎上，通過材料改性、工藝優化等方式彌補了鋁的性能短板，同時對消費者充分披露信息，明確產品的適用場景與使用壽命。

而國內部分企業的做法，是在技術尚未完全成熟、標準尚未完善的情況下，急于大規模推廣鋁代銅產品，且回避了產品的潛在風險，這種“急于求成”的心態顯然不可取。

“以鋁節銅”作為國家戰略，其初衷是保障資源安全、推動綠色發展，這一方向本身無可厚非。但企業的社會責任，不僅體現在響應國家政策上，更體現在對消費者的負責上。企業在響應國家戰略時，不能忽視自身的社會責任，更不能以犧牲產品質量為代價。

空調作為耐用消費品，其質量直接關系到消費者的使用體驗與安全。因此，空調企業選擇“鋁代銅”，必須滿足三個前提：技術上完全成熟，能夠保證產品的長期可靠性；信息上充分透明，明確告知消費者材料差異與潛在風險；服務上有所保障，針對鋁管空調制定更完善的售后政策。只有做到這三點，才能在響應國家戰略與履行企業責任之間找到平衡。

事實上，很多空調企業在“鋁代銅”的推廣過程中，消費者的知情權并未得到充分保障。由于銅和鋁的差異主要體現在內部結構上，消費者僅憑外觀無法判斷空調采用的是銅管還是鋁管，這就給了部分企業“鉆空子”的空間。

有消費者反映，部分商家在宣傳時仍使用“全銅換熱器”的話術，實際交付的卻是鋁管產品；還有的企業采用“銅皮鋁骨”“刷銅色漆”等欺詐手段，誤導消費者。這種信息不對稱，讓消費者難以做出理性選擇，只能被動接受企業的“材料替換”。

消費者的需求其實很簡單：要么獲得與銅管空調同等品質的鋁管產品，要么以更低的價格購買鋁管產品，并獲得明確的售后保障。但目前的市場現狀是，鋁管空調的價格并未顯著降低，品質卻存在不確定性，消費者既沒有享受到成本下降的紅利，也沒有獲得足夠的風險保障。

“鋁代銅”的決定權在于消費者

這場“銅鋁之爭”最終走向將取決于技術進步、標準完善與市場選擇。從目前的行業格局來看，“銅鋁共存、細分市場”將是短期內的主流趨勢，而長期來看，技術突破與標準規范將決定兩種材料的最終命運。

高端市場將成為格力等堅守銅管企業的“護城河”。對于追求長期可靠性、注重使用體驗的消費者而言，銅管空調的優勢依然明顯。尤其是在沿海高鹽霧地區、南方梅雨季等特殊環境下，銅管的耐腐蝕性的優勢不可替代。格力在高端空調市場份額遙遙領先，說明消費者愿意為品質買單。

中低端市場則將成為“鋁代銅”的主要戰場。在農村市場、出租房、臨時辦公場所等場景，消費者更注重產品的價格，對使用壽命的要求相對較低，鋁代銅空調的成本優勢將得以體現。但企業必須明確標注產品材質，保障消費者的知情權，并針對鋁管產品制定更完善的售后政策，如延長包修期、提供免費檢測等，才能獲得市場認可。

這種市場分化，既響應了國家“以鋁節銅”的戰略，又滿足了不同消費者的需求，是目前最穩妥的行業發展路徑。但前提是企業必須堅守誠信底線，不得虛假宣傳、誤導消費者，行業協會與監管部門也應加強監督，規范市場秩序。

從長遠來看，“鋁代銅”要實現健康發展，必須解決標準缺失與技術短板兩大問題。目前正在修訂的國家標準《房間空氣調節器用熱交換器》，將成為關鍵的轉折點。該標準需要明確鋁制換熱器的技術要求，包括耐腐蝕性、焊接質量、使用壽命等核心指標，為企業的生產與市場監管提供依據。

同時，企業需要加大技術研發投入，彌補鋁的性能短板。從目前的技術趨勢來看，耐蝕基材設計、表面噴鋅處理、涂層技術等將成為研發重點。如果能在3-5年內實現鋁管性能與銅管的接近，“鋁代銅”有望從“成本選擇”轉變為“技術選擇”，真正成為行業的發展趨勢。

此外，行業需要建立統一的檢測標準與認證體系。通過第三方機構的權威檢測，向消費者傳遞準確的產品信息，消除市場的信息不對稱。中國家用電器研究院計劃提出空調鋁換熱器的使用年限及測試方法，2026年將發布第二版中國空調行業鋁應用白皮書，這將為行業的規范發展提供重要支撐。

最終，這場“銅鋁之爭”的勝負將由消費者決定。如果鋁代銅空調在實際使用中表現良好，故障率低、使用壽命長，同時價格更具優勢，自然會獲得市場的認可；反之，如果因技術不成熟導致故障頻發，損害了消費者利益，即便有19家企業抱團推進，也終將被市場淘汰。

企業可以追求創新，但不能犧牲品質；可以控制成本，但不能辜負信任。在中國制造轉型升級的關鍵時期，需要更多像格力這樣的企業，堅守品質底線，深耕核心技術，用真正的創新推動行業進步，而不是在材料替代上“打擦邊球”。

同時，消費者也應保持理性，在購買空調時不僅關注價格，更要重視產品的品質與售后保障。如果企業明確標注材質并提供相應的品質承諾，消費者可以根據自身需求選擇；如果企業隱瞞信息、虛假宣傳，應及時向監管部門投訴，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權益。

在成本壓力日益增大的今天，追求降本增效是企業的本能，但降本不能以犧牲質量為代價。董明珠曾說：“制造企業應該是拼品質、拼質量、拼創新，而不是投機，守住質量底線不降標才是對消費者最基本的態度。”

“以鋁節銅”的國家戰略沒有錯，企業追求成本控制也無可厚非，但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保障產品質量、尊重消費者權益的基礎上。當技術尚未成熟時，企業應保持敬畏之心，不急于求成；當標準尚未完善時，行業應加強自律，不盲目跟風；當消費者知情權未得到保障時，監管部門應主動作為，不缺位失責。

這場爭論終會隨著技術進步和標準完善塵埃落定，企業的競爭力或許能靠成本優勢贏得一時，但只有堅守品質底線、尊重消費者信任，才能贏得長久的發展。